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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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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6章

如果換做其餘的官員站在這裏, 說這番話,那麽他簡直虛偽透頂了,連百分之零的可信度都沒有, 但如果站在這裏的是許小真, 那麽可信度就從零上升到百分之五十了。

所有的回填區的難民需要用他們的性命作為賭註, 來賭許小真這百分之五十的良心尚在。

碎石灘上, 細長的河流環抱著回填區, 在斷水斷電的十天裏,這條河成為回填區賴以生存的生命源泉,在夕陽下斑駁著細碎的金光。

當年的礦洞坍塌, 把附近幾乎所有青壯年勞動力都深埋在地下, 六年過去, 孱弱的孩童陸陸續續長成新的青年, 病的骨支形消,健康的仍是茍延殘喘。

河水浮動的碎光映在許小真沾染泥土塵屑的臉上,還有那雙偏圓, 比一般人都要真誠的眼睛上, 將他照得燦爛生動,一如六年前站在廢墟上嘶聲力竭向他們吶喊, 承諾一定會安置好他們那樣。

幾個握著石頭的青年遽然松開手,捂著臉, 朝他跪下, 嚎啕大哭:“我們就是想活!我們沒辦法!”

“我們不想這樣,許監察,救救我們!”

“什麽都沒有了, 帝國不管我們,我們真的活不下去了!”

……

許小真帶著物資, 進駐了回填區。

病人麻木地躺在床上,呆呆望著天花板,活著的人抱著膝蓋,坐在門前神游天外,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。

他們歷來就是這個國家最底層的beta,被瞧不起是應該的,沈重的稅法,處處不平等的社會規則,早就習慣了。

帝國將人分為三六九等,但求生欲面前人人平等,他們想活著,第一次在六年前,鼓足了勇氣抗議,第二次在現在,舉起拳頭擰成一股繩。

可任何抵抗都顯得徒勞,血肉之軀被炮彈輕飄飄一轟就化作青煙飛走了。

四月的天不冷不熱,遠處的柳樹發了新芽,綠茸茸一片。

三百多口人中,患病的幾乎都是老弱,有將近一百人。

許小真把帶來的物資分發下去,醫療隊走街串巷。

這裏的居民用敵視的眼神看著他們,不相信政府會有這樣的好心,不配合的占大多數。能安然無恙站在這兒,還要歸功於許小真六年前在此地的貢獻。

連他都備受冷眼,甭說別的官員了,沒進到回填區就得被打死。

政府在他們之中失去了公信力,該解決問題的時候橫行霸道,問題無力挽回了開始哭爹喊娘,歸根到底一切源於上層對底層民眾的輕視傲慢。

許小真就拿他自己做實驗,每次營養液都倒進一口鍋裏,攪勻了他先喝,證明沒有問題,底下的人才捧著容器來,領取屬於自己的一份。

帝國政府給出他的命令是讓他盡快和談,解決動亂,好讓十八區重新恢覆和平,許小真無論收到多少次消息,都拖著不動,問就是群眾抵抗情緒激烈,無法進行和談,他的生命安全也正在遭受威脅,硬生生拖了半個月,到他徹底取得回填區群眾的信任。

生命如流水,化作具象的實質,在這裏顯露無疑。

即便先進的醫療企業不斷進駐,無數晚期病人的生機依舊無力挽回,現今科學還沒有進步到起死回生的地步。

許小真夜裏坐在醫院外面的小山坡上,山谷來風吹得人頭腦舒服,放空,山下能俯視半個十八區,星星點點的是萬家燈火。

口琴和吉他凝澀嘔啞的聲音在山坡上起起伏伏,痛苦迷茫之中,響不起歡愉的音樂。

病人家屬和癥狀尚輕的病人團坐在不遠處,圍著篝火,聽著口琴和吉他的聲音聊以慰藉。

許小真隨手揪了根草,纏繞在指尖,發絲柔軟地垂落在額頭前,他穿著衛衣和牛仔褲,幾乎和他們融為一體。

咯吱,咯吱 ——

輕巧的腳步聲踏著青草,走到他身邊,停駐。

消瘦幹癟的女孩,九歲出頭的年紀,睫毛濃黑,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。

許小真回過頭,看到對方小心翼翼的臉,眉眼放松,帶出幾分柔和:“怎麽了?”

女孩攤開手掌,掌心放著一小塊代可可脂的黑巧,問他:“我媽媽能回來嗎?她為了我去了醫療署,她不是壞人。”

許小真接過她手中的巧克力,撕開包裝,餵進她嘴巴裏,說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他把包裝反過來折在手裏的時候,發現巧克力已經過期三個月了。

女孩貪婪地砸吧著巧克力的香甜,好久才又問:“你是個好的官員,也是個很厲害的官員,很厲害的官員也不知道我媽媽能不能回來嗎?”

當初打砸醫療署的二十多人中,還剩七個活著。

他們在被軍方移送的時候失去的蹤影,許小真無權調控軍隊人手,但顧延野有這個權利。

他們說是“敢死隊”更恰當些,大多數都是晚期或中期病人,抱著必死的決心想要為家人爭奪出一條生路。

如果對方是個成年人,他大概會如實告訴她,她的媽媽回不來了,回來了也活不了,但她和自己的女兒一樣大,他只能說:“很抱歉,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回來,但我知道她是個英雄。”

女孩吸了吸鼻子,呲溜了一會兒,問能不能抱一抱他,得到許小真的允許後,才張開手臂:“那還是很謝謝你,謝謝你說她是英雄。”

許小真撫摸她的發絲:“不客氣。”

他感受到孩子瘦弱的身體在他懷抱中顫抖,哭泣,緊緊抓著他的衣襟,問他:“我將來要怎麽樣才能成為你這樣的人呢?如果像你這樣的人越來越多,我們是不是就不用被欺負了。”

許小真看著夜空中繁多的星子,星子閃爍的光明在他眼眶中模糊,滾燙,他用了一會兒,把喉嚨裏的顫音咽下:“好好吃飯,好好治病,好好長大。”

孩子細弱的哭聲轉為嚎啕大哭,幾乎打透他的上衣。

“啊啊啊——啊啊啊——”

尖叫打破了寧靜,蓬頭垢面的男人從山坡上滾下去。

口風琴和吉他的聲音停住了,紛紛看過去,懷疑他是不是死了。

許小真和幾個年輕人從山坡上跑下去,手還沒來得及觸碰對方,人就又尖叫著從土裏彈起來:“啊啊啊——啊啊啊——”

像只亂動的兔子。

流浪漢過長的頭發蓋住了大半張臉,露出的皮膚也糊得漆黑,破爛衣服裏面揣得鼓鼓囊囊,跑起來啪嗒啪嗒。

他是回填區唯一一個家中沒有病人的,不過他家裏也就他一個,精神不正常,曾經有好心人想換下他那身油氈似的衣服,結果他把那身破衣服看得比命還重要,漸漸就沒人管他了,偶爾誰家需要人手,他就來幫忙,只要半管營養液。

所有人松了口氣,怒罵:“這瘋子!凈會嚇唬人!”

“也不知道哪兒跑來的,這兩年賴在這兒不走了。”

流浪漢在人群中嘰裏咕嚕地胡言亂語,走過許小真身邊,忽然爆發出像驚雷的吼叫,站直了,拳頭砸在掌心:“帝國憲法第一條——帝國憲法第一條——!!!”

他大叫得人心煩,人群裏有學生,想要止住他的亂喊亂叫,大聲回他:“一切以帝國榮譽為先,任何公民,個人,組織不得損害帝國利益。”

流浪漢渾濁的眼球瞪著他,依舊尖叫:“不對!不對!!帝國憲法第一條——帝國憲法第一條——!!!”

許小真一瞬福至靈心,拉住他油哄哄的碎布衣服,盯著他的眼睛,輕而鄭重道:“帝國公民生而平等。”

流浪漢像個被摳掉電池的玩具,忽然安靜,栽倒在地上,死死握住許小真的手,指甲近乎嵌進他的肉裏。

見他不再鬧出什麽動靜,周圍人紛紛散去,餘下許小真撥開蓋著他臉龐的臟汙頭發。

對方瘦得顴骨突出,眼神精光。

許小真伸手觸碰他的口袋,他沒有如抵觸旁人一樣抵觸許小真,似乎是因為他答對了暗號。

裏面塞滿了劈裏啪啦的筆記本,最後在其中一頁掉出他早已過期的學生證——魏如觀,帝國大學27級政治系。

……

回填區的問題依舊沒有解決,政府有意平息輿論,卻有一股無形的動力在對抗,擴散,十八區的消息幾乎日日都要出現在所有公民的眼前。

恐慌在整個下區蔓延,不止十八區,連帶著十四區以下,生產態度都極度消極,其餘各區的beta也人心惶惶。

壓迫是一絲一縷地吸食血肉,並不會讓人產生生命即將分崩離析的錯覺,但此刻生命的雕謝不由得令人產生一種兔死狐悲的痛感。

晉雲深在十四區做總執行官,他知道如今一切少不了許小真在背後推波助瀾,他身後的人也是真疼他,這都由著他折騰,不過這種局面晉雲深也樂見其成。

要是鬧得全國的beta都站起來反抗,大概率政府會退讓,給beta一些甜頭,譬如讓渡一點議會席位,一點社會福利,他的跟著水漲船高,所以他在暗中也推波助瀾。

政府那邊急了,催促許小真盡快達成和解,詢問他們的要求。

許小真獅子大開口地發回消息:他們要二百個億的政府資金扶持beta民生,還有科研院過去三年的項目試點落地。

條件沒遞到議會,就先被帝國中央政府扣下 ,打了回去,明確告訴不可能,簡直是癡心妄想,最多將撤回修訂的醫療法案,將醫療稅恢覆到過去的水平。

這和-1-2+2=-1一樣可笑,把醫療法修回到過去,就算優待?

況且醫療法針對的不止是beta,還有無數的alpha和omega,beta的抗爭便宜了這些家夥,算盤打得真美。

直到現在,他們還覺得這件事和以往任何一次beta暴動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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